作者:草莓芭菲
来源:《品读》年第11期
咖啡厅里的音乐在橘黄色的灯光里循环回荡,马克的视线似乎有些飘移。忽然,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,告诉我这曲子他曾练习过很多遍。
我一下记起了学生时代就喜欢抱着把吉他、娴熟弹唱的马克……接着,他给我讲了个故事,是他曾经留学日本的一段往事。
满载的电车里,马克一手握住扶把尽量使自己站得更稳,另一手指尖在手机上快速划动,回复信息给课余打工的那家酒吧,称自己可以参与临时加班。初到日本他才知道,这里的中国留学生业余时间基本都会出去打工。
这是马克的第一份工作,内容是维护电路和电器设备,晚上8点~11点每天3小时,周末开店时间则会提前到7点半。因为与他研修的专业多少有点关联,马克觉得还不错。
“下一站是池袋站,池袋站,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……”应着广播的回放,马克口中不断重复着“抱歉”,一边挪到门口,下车,出站。
周五夜晚的池袋霓虹闪烁,热闹非凡。来东京读研已经两个多月的马克,轻车熟路地穿过繁华的商业街区,途经几幢高大的百货大楼,匆匆走进一栋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建筑——地下一层就是他工作的酒吧“Rubik’scube”。
酒吧老板松本先生是位发型时髦、面容干净的中年男子。他常穿着件纯色衬衫,腕上戴块价格不菲的皮带手表。
偶尔得闲,他也会眼含笑意地坐在店里一角品着红酒,随乐队的音乐律动打着拍子;或者走到近前与一两位客人聊聊天,找机会和员工们拉拉熟。
马克打过招呼就去工作了。前几日酷爱音乐的松本先生为店里进了一架调音台,知道马克也是一名音乐发烧友后,便搜罗了一摞书籍连同机器的说明书一起塞给他,不再另请调音师了。
电房、机房、物料室,照明、排风、空调、音箱架……马克提着工具箱逐一检查过后,回到大厅,看着那架表盘上布满星罗棋布旋钮开关的调音台,一阵头大。
“嘿,能上岗了吗?”随着一声算是问候的招呼,乐队的成员们到了。
前面齐肩发、穿格子衬衫的女孩西川千夜是队长也是主唱,她脚边放着贝斯盒,注视着马克的那双眼睛亮闪闪的。
她身后那位长发尾端微卷的漂亮女孩叫中野绫子,弹吉他时把头发束起在脑后,一副利落、飒爽的模样。
另外两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男生——戴眼镜不苟言笑的鼓手田边,和长相老成、感觉比其他人大几岁的物部。
乐队名称叫“Night”,他们来自同一所高中,在学校里的社团结识,后来又念了同一所大学。松本先生也是从那所高中毕业的,在举办学园祭的时候看到他们演出,便抛出了橄榄枝,邀请他们担任了“Rubik’scube”的驻场乐队。
“Night”的主唱西川千夜很受欢迎,据说有些客人过来就是为了听她唱歌。因为经常要在营业之前调试乐器,他们和马克有了较多的接触。
马克挺喜欢这支乐队,特别是主唱的声音,她偶尔爆发出的嘶吼如火药爆炸一般,会让马克眼前一亮。
尤其经他们改编过的《灌篮高手》主题曲,由西川千夜唱出来,如泣如诉又荡气回肠,简直令他着迷。之前马克在国内听过的几首日本歌曲大多来自动画、影视,“Night”也都翻唱过。
每天工作结束后,马克乘电车回到租住的公寓,都会给国内惦念他的家人留言报声平安,才算告别完整的一天。而这天他刚回到公寓,手机里一条消息便急促地震动起来:你会敲架子鼓吗?
是松本先生。原来,“Night”鼓手田边因故退出了乐队。
吉他、贝斯,马克都信手拈来,毫无悬念。爵士鼓……他从没正式上过手啊。可是,“如果你不能接替他,‘Night’只能停演了。”松本先生的话让他一个激灵,瞬间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:接下来,走着看。
于是,再去“Rubik’scube”,他接到了物部递来的一沓儿曲谱:“这是今晚的演出,一共10首曲子。”就这样,马克代替田边成为“Night”的临时鼓手。
他坐下来,闭上眼睛,嘴里轻轻念着“哒…哒哒…”稍顷,睁开眼睛,将乐谱摆上谱架。
“欢迎加入我们的乐队!”一曲结束,西川千夜立刻握住马克的手,兴奋地欢呼起来。
临时替补,效果并不完美,马克心里怎能不清楚呢?但伙伴们及时的鼓励,给了马克莫大安慰。回去的路上,他按揉着微微酸麻的小臂,浅浅地笑了,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悦悄然鼓荡在心间。
进入乐队后,马克的工作性质被重新调整——“鼓手”代替了从前的“电工”。薪酬也变了,是之前几倍的翻番。他突然发现,人生居然还有这么一种过法。
好好学习专业知识,能够找到一份对口的工作;可是偏偏啊,对某种事物的喜好和热爱,也可以被发掘出新的技能。这项技能让他有了赚钱的机会,还为掌控自己的生活方式增添了新的可能性。
因为要和乐队集体排练,马克的时间紧张起来,他再也没有周末休息的概念了。
那一年圣诞夜演出结束后,还有4天就是跨年夜时,“Night”队员给自己下了挑战书——拿出一首真正的原创作品。
“中间加一段鼓点Solo,炒炒气氛。”“用布鲁斯音阶当基础做段贝斯和鼓的合演。”几个年轻人热情澎湃地想象着更好的演出效果。“总之,时间紧张,我们需要加练。”
那次跨年夜演出十分成功。松本先生亲自主持开场,宣告部分食物、饮品会打狠折;“Night”的原创曲目《Fly》好像真的装载着飞翔的翅膀,带着一个激情故事炸裂在空气中——
西川千夜在副歌段落仿佛要穿透人心的高音,引领着客人们的热度直线上升,他们不停喊着“安可!安可!”气氛一度达到了不可预估的高潮。
那年春节马克没有回国,在视频里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家人们互道祝福后,他打开电脑,懒懒地靠坐在床头借由网络观看国内的春节联欢晚会。
正是学校的冬假,“Night”队员各有安排。马克打算自我调整一段时间,开学后,他将要面对一次大考。
忽然,门铃响了。打开门,却看到了穿戴严实的西川千夜。
“出去走走?”她发出了邀请。
我放下咖啡,看着马克,他也正看着我,轻笑说,出去走走吧。
4月的凌晨还有些凉,街道上零星的路人仓促地行走着。我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。
马克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,我们相视一笑。他说,那天晚上虽然飘着雪,我们却一点儿都没觉得冷。
细碎的雪花唰唰地落下来,刚触到衣服就没了踪迹。
“下雪了呢。”西川千夜仰望着漆黑的天空,看着一颗颗松散的雪花,张开嘴巴,仿佛要吃掉它们似的。
马克笑笑,“没有味道的,我以前试过。”
“那么去尝点儿有味道的东西吧。”西川千夜转向马克,开心地说,“附近有家超棒的拉面店,‘Night’队长请客哟。”说完径直往前走去。
拉面上桌,西川千夜迫不及待大口吃着,吸溜吸溜地认真享受一场餐食的饕餮模样,简直颠覆了她在马克眼中以往的形象。马克到底没拗过西川千夜,还是由她付了账。
两人并肩安静地走在街上,西川千夜忽然顿住,“有歌声?”她侧耳倾听。马克止住步子,细细辨别,“真是哎。”
走过拐角是一座街心公园,离得近了,他们看到门口有个少年怀抱吉他正在演唱,几步远的前方有块牌子,上面写着:如果觉得悦耳,请给我一点掌声。
一曲终了,西川千夜用力鼓掌——她摘掉手套,手都拍红了。少年向他们深鞠一躬,开始演唱下一首歌。
“我也曾这样唱过。”西川千夜说,“这需要勇气。”
“今天我来,是有事想要拜托你。”西川千夜话锋一转,“下月底有个比赛,我想给‘Night’报名。”
那是一个原创乐队的竞演,有专业音乐人和制作人到现场作评审。之后,每个区域的冠军队会参加东京都选拔,胜出后再进行最终的全国决赛。
马克思索着即将到来的大考会不会与比赛冲突,一抬头,正撞上西川千夜渴望的目光,竟脱口而出:“好。参赛吧!”
两周后,“Night”全体队员向松本先生交了辞呈。“东京都决赛要求表演3首原创曲目,我们必须写出新歌,需要增加练习时间。”
练习场地定在物部的兄长那里——他兄长开了间乐器行,门脸后面有录音室。马克没有自己的架子鼓,就用乐器行早先收购的二手乐器凑和练。
但无论是集体练习还是单独巩固,马克都更加用心,从前并不擅长的双底鼓,也被他演绎得有模有样,音色掌控也更好了。
西川千夜没有让大家失望,她带来的第二首颇具爵士风格的原创作品《流浪》让人迅速沉入其中。填词是由马克完成的,它讲述了一个游子对家乡故地的思念和怀想,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故事。
比赛临近,除了必须的校内研习,他们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在录音室里。
赛场定在池袋车站附近的一家大型音乐厅里。当日,马克早早到来,望着那恢弘的音乐建筑,心情莫名激动。
人数比他们预想的多。除了十几个参赛团队,和前排座位的几位评审,熙熙攘攘全是赶来观看和助阵的音乐爱好者。比赛有序进行着,很快轮到“Night”上场。
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,西川千夜唱出了比练习时更具魅力的效果。一曲完毕,灯光亮起,观众席爆发出经久不衰的掌声。
“恭喜晋级”的通知书在一周后寄至他们手中。东京都内入围的乐队,都将被邀请参加音乐节,由专业评审和观众的投票共同选出晋级全国总决赛的乐队。
届时,“Night”不但要和对手“争抢”观众,还会与名家同台竞技,巨大的压力让几个年轻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。
在西川千夜的提议下,“Night”全体成员周末时一起去看了樱花,算是“暴风雨前的喘息”了。
那天,他们吃着两个女孩用木篮装来的精心准备的食物,玩纸牌,赏樱花,嘻嘻哈哈心情大好。傍晚分手前,西川千夜交给马克一个音乐播放器,请马克给她新创作的曲子填词。
终于等来了登场的时刻,“Night”再一次站在了舞台中央。西川千夜回转头与大家眼神交互的那一瞬,让马克想到一个词“力量”——这个女孩的眼睛里总有一种令马克迷惑和振奋的光芒,里面闪动着充满梦想的力量。
他抬脚、落下,稳稳地踏出开篇的鼓音。他们的第一首原创作品《Fly》带着强烈的摇滚风格,在这样开放的场地里大开大合,充分展示了主唱的实力。西川千夜直入高空的嗓音,一次次把观众带向高潮。
首日演出结束,“Night”荣膺观众票选榜首。
接下来的第二天表演,西川千夜还没站稳脚跟,人群里就爆发出山呼海啸般“Night”“Night”,直叫人有些飘飘然。他们的又一新作《有趣的灵魂》节奏感很强,马克新填的词经西川千夜唱出,空气里好似震荡着金属的回响。
3天后他们接到了赛绩通知:第二名,这意味着无缘进入全国决赛了。但一家音乐制作公司同时打来电话,希望和“Night”进行“有效面谈”。他们做过功课,知道数位耳熟能详的音乐人就曾签约其下。
然而,被签下的只有主唱。西川千夜当场拒绝:“不行。”她补充道,“我们是一支乐队啊。”
绫子吸着鼻子,拉起西川千夜的手,说:“签吧,千夜,等我练到足够好,再追上来给你做伴奏。”一直没有说话的物部,看着她们,用力地点了下头。
——“Night”散了。马克回到最初的步调,全副心思放在了研习学业和一次次备考上。
接近年底的一天,松本先生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又将他们聚在了一起——他拜托“Night”能回到“Rubik’scube”,做一场跨年演出。
还有10天,还来得及做准备。马克再一次来到了物部兄长的门店。重逢的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,见面后三言两句,他们便开始了新的排练。
新年前夜,“Night”又站在了“Rubik’scube”小小的舞台上。得知消息的新朋老友纷至沓来,“Rubik’scube”一时间热闹非凡。
那个夜晚的最后一首歌曲,是他们共同创作的新歌《感谢梦想》。西川千夜摘下麦克握在手中,在马克节奏清晰又似有若无的鼓点下,一字一句清唱着。
新年里的第一个时辰,就这样带着款款的深情和谢意,在他们轻柔温软又生机勃勃的歌声里,坚定地走进了“Rubik’scube”在座的每个人心里。
真诚,清新,美好。
离别时,松本先生像父亲送别孩子一样,把他们每个人送出小巷,并目送他们远去。
许多年后,马克还常常想起“Night”,想起西川千夜那双总是装满梦想和力量的眼睛,想起松本先生宽厚温和的模样。每每遭遇困难挫折,都会依赖记忆中的那个画面支撑自己,勉励自己勇敢无畏地走下去。
时光荏苒,他们再也没有相见。可是,满世界都弥漫着他们的气息。
站在明亮的街灯下面,我看到马克被那些小小的柳絮团子围裹着,飞舞的软毛沾满了衣服。他忽然伸出手掌,似要接住这些正在飘坠的小精灵。他眼睛亮亮的,一直望向灯光照不到的地方,很深很远的地方。
原标题:《感谢梦想》
编辑:韩刚郭艳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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