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与孩子之间,似乎必然存在或多或少的博弈。在子女成年之后,交流的主动权往往会从父母手中转移到子女手中。当我们学着与父母和解的时候,或许才是一段亲子关系找到了最优解。在李小晓最新出版的小说文集《赶路人》中,主人公老何一生中始终在努力维护作为父亲的地位和尊严。而这种不可理喻的矜持和无言的隔阂,多少成为了两代人之间的遗憾。或许你也会在这个故事里,看到自己和父亲的影子。
我的父亲老何(节选)
文|李小晓
年大学毕业后,我满腔热血去了美国读博。到了华盛顿,租好房子办好入学手续,看着陌生的世界,我却突然陷入了惶恐和惆怅——未来六年的异国寒窗我该怎么度过,其实我完全不知道。
我记得到美国没两日,有天傍晚我刚从超市采购了一大堆生活必需品沉甸甸拎回住所,关上门,空徒四壁。门外时而传来老美们夸张的笑声,我一个人瘫坐在椅子上,一时间一种类似傍晚综合症的孤独感深深笼罩着我。
我机械地打开电脑,突然看到MSN上闪烁着好友申请,名字是“老何”。
我赶紧通过,老何居然在线,良久敲来几个字“我是你爸”。
我心头一热,赶紧回复他,“爸你会用MSN了!”
又过了一会儿,他终于有了反应,发来一个咧开嘴大笑的表情。
那是老何在现实生活中所不会有的表情,但我相信这是他看到我时内心的表情。我面对那个笑脸表情呆了许久,回过神来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。
我小时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都会憋着,一直憋回家,但见了老何,就会哇地哭出来。
原来长大成人还是一样。我就看着老何亮着的头像哭啊哭啊,宣泄了所有积聚胸腔的委屈。
只是老何永远不会知道。
打那以后,我常在MSN上见到老何。他话不多,时常发来的也都是各种表情符号,偶尔会贴新闻给我。
每次我看见他的头像亮着,我知道他也看着我的头像亮着。我们就靠对方亮着的头像,完成无声的陪伴。
读书的那几年,每当我在电脑前工作,老何都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我,无声地存在在大洋的那一边。
老何偶尔也发文字,都是字斟句酌的金玉良言。我生日那天打开MSN,上面躺着一段精心措辞颇为隆重和老套的文字:
“以生吾儿,值你生辰佳时,祝你在他乡胜友如云,发奋图强,严于克己,再创佳绩。”落款是老何。
他打字很慢,但也不愿视频。我特意买了摄像头,又请朋友去家里帮他也连接好设备。但试了两次,我们就像见光死的网友,在屏幕上心有灵犀,面对面却无话可说。每次都是聊上两句,他就不耐烦地挂断,或者被母亲抢去座位。
我和母亲隔两天就会通电话或者视频,但父亲就像家里的家具,我知道他在对面,却从不发声。
老何吝惜语言,却不吝惜体力。
每次我回西安,老何都会开车去机场接我。
他总会比飞机降落时间提早一小时到机场,甚至有一次我清晨七点落地,他五点多就到了。为了节省停车费,他就把车停在距离机场一公里的高速公路旁边,时间差不多了再开到机场。
后来我每次看到快到机场的高速路边临时停靠的车辆,我就会很温暖地觉得那一定都是去接孩子的父亲。否则是怎样的力量,让他们提前那么多就守在冷风里等候。
我回西安从来不带驾照。尽管我早已车技娴熟,而老何开车则反应略显迟钝,常常错过路口或红灯。
因为我知道,驾驶员的位置对老何意义重大。
这对他来说有几层含义:第一,他有不可或缺的职能,他是被需要的;第二,他能够有机会和我坐在密闭的空间内,进行一年到头难得的珍贵的家常对话。
他也喜欢开车拉我和我的朋友,每次我和朋友聚会,他接我的时候都很热情地主动要送人家回家。他默默地听着我和朋友在车里的对话,只有在这种情形下,他的存在是合情合理的,不需要找借口离席。
即使是在自己家里的饭桌上,他也是会提前离席的。他总是花很多时间在厨房准备菜肴,但真的到了欢聚一堂的用餐时间,他却十几分钟结束用餐,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了。
其实他对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也可以谈笑风生。但在我这里,多一点的亲近和陪伴就会让他感到不自在,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,而是一位气场不合的老对手。
我试着去尊重他内心深处那份尊严和矜持。
于是我们就静静呆在各自的房间里,听着屋外时而传来的对方的脚步声,完成着难得的团聚的仪式。
聚少离多的岁月让我逐渐意识到,人生是一场孤独的苦旅,只身在异乡的我只能靠自己。
成年后的我越走越远,西安、老何,逐渐成了视野远处的小黑点。
以前读大学的时候,老何还时不时提起“毕业可以回电厂工作”,后来随着我去了美国,老何逐渐意识到,我再也不会回西安了。
纪伯伦在《致孩子》的诗中说,“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,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”。
在老何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时间轴里,我摸爬滚打前行。
老何不知道,我曾经在纽约哈林区为了夺回被抢的钱包被打到爬不起来。
老何不知道,我第一年qualifyexam考试没通过差点被被取消博士生资格,我自己也差点患上抑郁症。
老何不知道,两个博导的斗争导致我的论文不能如期发表,我也和美国国家实验室的机会失之交臂。
老何不知道,我曾经抱着我的科研成果飞了美国十几所高校,曾在某个系主任门口等了五个小时,最终还是遭到拒绝。
老何不知道,当我最终拿到乔治城大学副教授的任职通知时,我一个人在信箱旁的台阶上哭得像个孩子。而老何至今都叫不全我所在的大学的名称。
我还记得在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,班上的同学Joe邀请我去家里共度。
Joe的父母住在华盛顿郊县的一个中产社区,白色的尖顶房子,修建平整的花园里摆满了圣诞的灯饰,有麋鹿,雪人,还有天使。
Joe的父亲在门口迎候我们,他父亲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衫,牛仔裤还打了背带。
“Heybuddy!”Joe的父亲和Joe就就像老哥们儿一样热情抱在一起,接着他父亲也给了我一个同样热情地拥抱。
进门后,Joe的父亲给我展示了他们的家庭照片,还有地下室的架子鼓和吉他。原来Joe和他父亲都喜欢重金属音乐,在家的时候经常一起演奏。
“他的电吉他总是差半个音准。”Joe毫不留情地指着他的父亲笑道。他的父亲听了哈哈大,对我说“没错,现在Joe才是我们家的主键盘手,我是冷板凳替补。”
那顿感恩节晚餐我们吃了三个小时之久,席间,Joe的父亲一直在和我们讨论音乐、理想。
聊到动情处,Joe的父亲将Joe的头揽过去,在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说:“YouknowIloveyou,right?”
Joe拍拍父亲的肩膀很自然地笑道”Ofcourse,Iloveyoutoo,oldman.”
那一刻,我想起了我的老何。
他也会和我一起谈论音乐,甚至理想。
但他永远不会吻我的额头,对我说我爱你。
那一刻我不知道大洋彼岸的老何在做什么。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节日叫感恩节。此刻他应当已经起床,下楼取牛奶,然后在阳台上做一套五禽戏。
在他和我平行线一般的世界里,我想他也在经历着不为我所知的困扰吧。
偶尔从母亲那里听到只言片语。
听说老何最近查出胆结石,要去做手术。过一段时间我再打电话,就听说手术做完了。当中老何吃了什么苦头,我一无所知。
听说老何的一个老家熟人问老何借了一笔钱,说是给母亲治病年后归还。后来拖了一载又载再无声息,老何特意去老家探访,发现此人已经搬家,人去楼空。
听说如老何有高血压,长期服用的药突然有一天划出了可报销范围,他坚持从进口品牌改服国产品牌,但伴随着副作用导致他时常睡不好觉。
我和老何,在大洋的两端,专注于自己的战斗。
晚上回到Joe安排给我的客房,我给老何拨了一个电话。
“爸,是我。”
“以生啊,有什么事吗?我正在超市买菜。”
我原本想说,今天是感恩节,我很感恩你所带给我的一切,我很爱你。
但我说出口的却只有,“今天是感恩节”。
“好,我正忙着结账,没事先挂了啊”,老何说,“对了,我昨天有个理财到期了,10万人民币,我已经换成美元汇给你了。”
老何挂了电话,我望着窗外的明月,突然觉得喉中哽住。
就是这个甚至不肯和我多讲一句电话的男人,这个在超市买最便宜的打折菜的男人,却总是不打招呼就寄大笔的钱给我。
我知道Joe的父亲在他18岁以后就不再给他经济供给了,他现在全靠打工和奖学金。
这就是中国父亲和美国父亲的差别吧。
只是老何啊老何,我情愿今夜你不给我这10万块钱,而对我说一声,儿子我爱你。
《赶路人》
李小晓著
中信出版集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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